2020年6月6日，第二届长三角一体化发展高层论坛以“战疫一盘棋，夺取双胜利”为主题，在浙江湖州举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党组书记马建堂、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周其仁和阿里巴巴集团合伙人、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张勇，分别围绕主题从各自的角度进行主旨发言，阐述长三角一体化区域合作的启迪。
周其仁教授的演讲内容整理如下：
中国经济现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个前所未有的困难和挑战主要来自于一些重大的事件。最突出的两个事件：一个就是美国政府发起的中美贸易战，第二个就是新冠病毒给全球带来的一场公共卫生的危机。
这两个重大事件的起因、过程、机制都不相同，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当人类的“来来往往”，互联互通，全球化已经达到了一个有史以来非常高的水平的时候，当中国和世界各国人民高度依赖“来来往往”的时候，发生了一个突发的冲击。
一头是通过强加的高关税，让各国的产能所带来的贸易流量大幅度下降。一个是病毒的危害，导致人群大规模的隔离，国和国、城市和城市、地区和地区的正常来往受到阻碍。这两个事件其实从反面教育我们，“来来往往”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一旦它受到挫折，就会使它带来经济流量难以想象的往下降，会对经济增长、普通人的生活带来非常之巨大的冲击。因此，我们在应对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危机的时候，应该高度重视“来来往往”，在重启经济当中，要把一个重点放在重启“来来往往”，重启互联互通。
因为，互联互通对于经济增长有决定性的意义。我们今天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企业，任何一个家庭，都不可能关起门来实现收入、实现财富的生产。任何财富的生产活动都要跟他人来往，跟其他企业来往，跟其他地区和其他国家来往。你可以说当代的财富是在“来来往往”当中生产的，财富集聚在“来来往往”网络当中的一些节点上，通过这些节点不断的向外部辐射，然后构成了一种连接。
所以，今天的经济财富增长的过程，跟古代、跟早期人类的方式有很大的差别。早期一个地方大多数活动就在这个地区内完成的，一个村庄的农业活动大部分在村庄内完成，只有很少一部分力量去赶个集、去卖个东西、去买一点东西。但是往近代看，工业革命以来，尤其是进入本世纪高度现代化运动以来，“来来往往”的水平越来越高，这个道理在于：只有在“来来往往”当中，分工才能达到更高的水平。不同地方的人、不同地方的企业，才能够择专而精，选他们生产最有效率的东西，然后跟其他各方去交换。这是“来来往往”的经济含义，也是我们所有的经济政策、经济行为当中要高度重视“来来往往”的根源。
我们一个地方的政府当然要为本地人民服务。但是我们仔细观察，各个地方的人民，他们要提高收入，他们要发展，他们要从事物质文明的生产和精神文明的生产，他们一定要跟其他地方来往。所以，今天任何一个地方的政府，一个国家的政府，不仅仅是为本国人民–封起来的本国人民服务，还要为本国人民和其他人民的来往服务。要确保互联互通，确保“来来往往”，不断的提高“来来往往”的水平。
当然，在“来来往往”当中都要打算盘，个人和个人、家庭和家庭、企业和企业、地方和地方，都要打算盘。但是，算盘打得最好的是要打大算盘。什么叫大算盘呢？我们从经验当中看，就是主动地给其他地方、给其他人提供服务，给的越多，你这个算盘就越大，你这个收入水平就越高。
我们今天来到开会的湖州（这两年，我参加长三角的一些调查，去年、前年都来过），你看洋家乐，如果洋家乐只对德清人民开放，如果只对湖州人民开放，它绝对不可能一晚上可以收到5000块钱。它只有面向上海、杭州、香港或者更远地方的人民开放，它才可以有这么高的收入水平。这就是大算盘。
你看上海，2019年的数据：上海的金融交易总额达到了1933万亿，我们一年的GDP是100万亿，上海一个地方的金融成交量是1933万亿。这1933万亿绝对不是光给上海人、上海企业提供的金融，上海人和上海企业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胃口可以需要1933万亿的金融服务。反过来，更重要的是1933万亿的金融交易总量，也不完全来自于上海人、上海企业的储蓄，它来自于来自于全国方方面面，一部分来自于境外。
所以，我们如果沿着这个思路去看，一个网络当中的重要节点，就是要给别人东西多。中心城市也罢、全球城市也罢、核心城市也罢、增长极也罢，所有这些概念有一个共同的含义，给别人的东西多。
你看，阿里的张勇在这里。我过去讲过很多次，你说纽约人口才多少？纽约的地盘才多大？曼哈顿才60平方公里。你看我们最大的企业阿里上市，要跑到纽约去上市，它能给出这么大的资金量来。当然，这个资金量不是纽约人储蓄得来的，而是吸收全球的资金得来的。所以，这里头的经济规律，一个地方越给别人东西多，资源就越往这个地方来。
现在，我们没有地方不重视招商引资，但是有一个问题要想好，招来的商要干嘛？招来商不是关起门来就在这个地方生产。我们招商引资是提供最好的条件，让企业到了我们这个地方，可以为更广大的地区、广大的市场服务，最好是为全球服务。你这个地方的产品服务能够提供给更广大的市场、更广大的客户，你这个地方就越厉害，你就越可能成为网络节点当中的出类拔萃者。
我们过去有过很多规划上的用语，叫城市圈、城市带、一体化。我们这个会叫长三角一体化。我也想过很久，到底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它绝不是说要把长三角这几个省市的人民搬到一起来做，也不需要构造另外一个行政圈行政层级，它重要的就是，要在这个范围内增加“来来往往”的层次、增加“来来往往”的频率、增加“来来往往”的多样性。
这中间，从村庄、集市、城镇到中心城市，不是由行政级别决定，是由集聚的能量、给别人提供的服务决定。你的产品辐射的越远，你的影响力就越大。全球最有影响力的城市不是人口数目最大，不是占地面积最多，而是提供的服务、提供的产品、其他人得到你的服务、享受你产品，这个范围越宽，它就是越好。这是大算盘。这个打算盘让我们在应对前所未有的危机当中发挥巨大的作用。
有时候，我看着街上，觉得很难以理解，怎么需要这么多车？ 我这两天从住的在宾馆看窗下，怎么一条河上有这么多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桥？现代社会生活高度的分工和协作，要有高频率的来往，要有很高投资的基础设施，才能支持这样的来往。更重要的是要在我们的经济政策、经济观念、经济行为当中，减少对“来来往往”的障碍和摩擦。
刚才书记讲了应对疫情，长三角一体化开始发挥作用。因为，我月这几个月都是在不同的地方做调查，我是有体会的。我去了有的省市，有了省（健康）码，还得有这个地区（健康）码，去另外一个地区要有另外一个地区码。但从上海到浙江就一个码。不要小看这种便利性，这种便利性会大大刺激来往的需求。摩擦系数越高，很多运动就会停止；摩擦系数降低，很多运动就会活跃，经济就会活跃。“来来往往”当中，思想会激发思想、新的创新会激发新的创新。经济增长不是靠资源投入，而是靠效率、靠专业化，它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当然，仅仅靠长三角高水平的“来来往往”还不够，还要有更大的范围。现在，特朗普政府这么一折腾，我们国内和国际上都觉得全球化打上了一个很重的阴影。全球化还能不能继续，还能不能重启到过去全球化达到的水平，并超过那个水平？这个有不同的看法。
我的看法，全球化从来就两个层次：一个是国别之间的全球化，一个是市场本位的全球化。去年5月份，我们访问华为，华为给我的信息非常的清晰：是美国政府的少数人在遏制华为，不是美国在遏制华为，尤其不是美国的企业和产业界在遏制华为。你是他的大客户，他为什么遏制你？他的芯片卖给你，他赚钱，他为什么不卖给你？这是政府的少数人，出于政治利益，短期的选战的利益或者意识形态的考虑，国家战略的考虑在设置障碍。
美国的产业界、企业界不是这么想问题的。去年5月份他们给我们的信号是，华为和一些美国关键供货商的律师们一起，在研究怎么越过美国商业部设置下的障碍。那里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怎么会心甘情愿，就听评你关税涨到让生意中断呢？中国的企业也一样，不会因为美国总统宣布涨了25%的税，涨了75%的税，就老老实实给你交，或者干脆就不做这个生意了。
就在我们浙江台州一家公司，我从2005年追踪观察到现在，它是做塑料产品的，给世界最大的快餐公司提供塑料制品：刀叉和吸管。常见的商业经验证明，吸管要从中国生产以后再运到美国去很不划算。所以他们宾夕法尼亚州设了一个厂，招了65个美国工人，宾夕法尼亚州的副州长就来出席开工仪式。不光是福建的福耀玻璃去了美国，我们很多中国企业（从商业角度看）也可以去美国开工厂。你（在那里）开了工厂，有些利益就一致了，很多就业就在当地了，但是很多技术、产品、品牌是中国企业的。
我这次来时打电话问了一下，这家公司在墨西哥又开了一个厂，去年11月份开工，为什么？你对中国的产品收高额关税，但美墨之间有协定，是低关税协定。我中国公司可以设到墨西哥边境去，然后进美国市场。他们又有在印度尼西亚设立，因为快餐产品全世界都需要的。美国有那么多跨国公司，中国为什么不可以有相应多的跨国公司？中国公司只适合在国内作战吗？中国公司不适合在全球布局么？我们除了为中国人民中国客户服务，不可以拿我们的好产品，好的服务为全球消费者服务吗？为全球客户服务。
我刚访问了佛山，那有一家做塑料高分子材料的工厂，过去就看不上日本市场。日本虽然在这个领域是高精尖技术的一个国家，但是中国产品去日本也就是100万、200万美元，生意太小、看不上。这次我去访问佛山工厂，说已打进日本市场。问他什么道理？他说你不要看那是100万、200万美元的市场，只要打进去，对于你打造世界其他市场就是一个路条，因为日本市场能接受的，就表明你的品质达到了一个水平。你看，这是佛山一家制造业企业现在的考虑。
还有一家企业，在疫情当中，它的机器制造设备（工作母机）出口德国。德国是工作母机之家，对不对？这家企业直接派工程师到德国去做服务，这时德国的疫情已经起来了。这跟当年华为在很多发生战争的地方去铺基站的故事是一样的。真是这个时代真正优秀的企业家。
这证明中国企业是可以全球作战，全球布局，特朗普政府在胡闹，你不可能对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设置高壁垒、设置高关税，你只要那么做，美国经济就完了。美国消费者、美国企业、美国产业界是不可能答应的，总会有反弹。利用这个机会，把中国的产品、服务信息、商业网络，在更广的全球市场上推，东方不亮西方亮。
美国大学现在设置很多障碍，我们北大的年轻学生都在交换信息。欧洲还有很多好学校，以色列那4所大学全球来看是一种水平，荷兰农业大学世界顶呱呱的，所以荷兰这个国家你看这么小的一个国土面积，全球第二大农产品出口国，仅次于美国，就是靠有技术含量的农产品，在世界市场有一席之地，这个世界大着呢，不仅仅只有一个美国，何况美国也不仅仅是美国政府，还包括美国的人民、美国的消费者、美国的企业。对所有这些，中国企业应尽收眼底。
这就要在应对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困难当中，把国内的、国际的、国家之间的 “来来往往”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中国要用更高水平的开放来应对这场前所未有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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