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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货币深化缓解通胀压力

以货币深化缓解通胀压力

——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

■本刊记者 赵雪芳

记者:周教授您好,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最近关于货币供应量规模和增速的讨论很多。根据央行的统计数据,今年9月末我国M2余额为69.42万亿元,同比增长19%。您认为近几年主要是哪些因素导致我国货币供应量的增长?

周其仁: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2008年中以来我国执行的是“积极的财政政策和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从货币政策来看,究竟何为“适度宽松”,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2009年原定全年新增贷款5万亿元以上,结果全年达到9万亿元以上。转到今年,随着经济增长速度的回升,本来可以早一点减下来。但后来又担心经济出现“二次探底”,所以货币政策的基调还是“适度宽松”。从历史数据看,这样的货币增长也还在适度宽松的范围内。

从更长远的经验看,因财政压力而超发货币,是法定货币时代不少国家很容易出现的行为倾向。在我国,1994年全国人大通过了《中国人民银行法》之后,才从法律上杜绝了主动超发货币的制度基础。1993年和1994年中国经历了一波很高的通货膨胀,CPI最高达到了24%,之后中国政府痛下决心治理,三年之内把物价指数降到2.8%。在稳住了物价局面之后,就以全国大法的权威形式,规定中国人民银行不得对政府财政透支,不得直接认购、包销国债和其他政府债券,从法律上堵住了“主动超发货币”的通道,消除了多年以来威胁人民币币值不稳、通胀屡起的病灶——政府因短期财政需要而超发货币。

1995年后,我国的货币供应量相对GDP增长的确下降了,但增速还是比GDP的增速高出一截。这是另外一个货币供应的类型。主要就是出口导向战略的实施,我国蓄之已久的出口潜力开始发挥。但是在人民币汇率的形成机制里,由于盯住美元模式的滞后,又存在一个被动超发货币的因素,即中央银行以基础货币在外汇市场里大量购汇,以维持稳定的汇率目标。这样,我国贸易顺差和外国投资越多,基础货币投放就越多。1997~2005年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为8.26元,意味着每增加1美元国家外汇储备,就把8.26元人民币基础货币放出去了。商业银行售汇给中央银行,得到了人民币,再贷放给市场。于是,开放条件下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事实上也成为货币供应的机制。这里有被动的特征,因为究竟有多少外汇进入中国,究竟多少银行间市场的外汇被中央银行收购,着眼点并不是政府本身的财政需要,而是由贸易顺差、国外投资以及热钱的进入等决定的。为了防止投放过多的基础货币,中央银行通过发行央票工具进行对冲。中国出口导向的成就越大,这种对冲压力和成本也越大。

这样看,1995年后我国货币供应主要是“被动超发”。到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冲击我国出口那样严重,但当年我国外汇储备的增长仍然超过4500亿美元。所以到第三季度末M2存量达到69.42万亿元,应当看到这个存量有一个累积的过程。

记者:到今年第三季度末,我国的货币指数(M2/GDP)已经达到1.8,远远高于发达经济体和其他新兴市场经济国家。您也曾指出,中国的货币指数变动没有呈现“倒U型”的图形,而是持续向上,您认为影响我国货币指数出现这种特征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周其仁:上世纪90年代时,人们就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货币供给的增速远远高于GNP增加值与物价指数增加值之和”进行过诸多讨论,甚至提出了“货币之谜”。对于转型中的中国经济,从改革以来货币供给就一直大大高于经济增长。这就带出很多不同的解释,比如“物价指数低估”、“强制储蓄”、还有“货币悬浮”等等,其中我比较认同易纲的论点,即“货币化进程增加中国经济对货币的需求”。我认为把“货币化”纳入宏观分析,意义重大。“货币化”是指国民经济从计划统制、自给自足向市场体系的转化,诸如农产品市场化的发展、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民营企业的增长等,带来的新增的、“额外的”货币需求的过程。货币化使经济运行中的货币需求量增加,这就解释了“超额货币”的来龙去脉。

原本不在市场里、不受价格机制支配的资源,一旦投入市场,由人们买进卖出,就产生了对货币的需求。交易规模扩大了,需要更多的货币是容易理解的。

1978年,我国广义货币存量M2占GDP的比例不过32%。那个时代的国民经济里,要货币发挥作用的地方非常少。之后的放权改革最重要的就是重新界定了产权,特别是放出了交易权。农民的粮食、棉花可以按市价卖了,工厂的产品可以按市价卖了,劳动力也是商品了,对货币的需求自然也就多了。由此,1985年广义货币与GDP之比为54%,1990年为82%,1993年超过100%,1997年达到1.24。市场化改革推动了中国的货币深化进程。在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如果仅仅按照“比经济增长略高一些”的水平来控制货币供给是不行的。因为那样就满足不了货币化进程对额外货币的需求,不但会抑制经济增长,而且会抑制市场化改革的推进。

到目前为止,货币增加的幅度还是高于经济增长与物价指数之和,只不过“超额货币”的绝对量和相对量都变得更加巨大。而且,中国与多数发达国家走过的路径不同,在这些国家货币存量占GDP之比超过了90%的高点就掉头向下。中国这一指标是继续攀升,广义货币存量M2占GDP之比已超过1.8。究竟什么原因,值得继续研究查证。

记者:货币供应量的规模以及增速引发人们对通胀的担忧。您如何看待货币供应量和CPI的关系?

周其仁:中文的“通货膨胀”,意思就是指流通中的货币偏多了。货币别无他用,无非是给商品的交易充当媒介。因此,过量货币投入经济与市场,在商品劳务没有相应增加的情况下,一定会提升物价的总水平。2009年我撰文指出,货币是有粘性的流体。新增的货币投放到市场以后,像蜂蜜一般,在流淌的过程中可能在某一位置鼓起一个包来,然后再慢慢变平。这是说,过量的货币以不同的速度在不同种类的资产或商品之间“漫游”,结果是在一定时间内,改变了不同种类的资产或商品的相对价格,以至于出现物价的“结构性上涨”。不过,蜂蜜流淌还将继续,鼓起来的“包”过一阵子还是要变平的,最后还是价格总水平的上涨。

对于通货膨胀,我们在认识上容易滞后。因为从货币超发到物价上涨,有一个传导过程,总要有个一年半载的间隔。2009年宽松的货币,加上过去汇率机制被动超发的货币的累积,已经造就了通胀环境。今年以来这个市场、那个价格出情况,没有什么不合逻辑的地方。

记者:总的来看,我国货币供应偏多是事实,您认为未来应如何消化过多的货币供应?对今年的通货膨胀形势您有什么看法?

周其仁:水多了,就加面吧。意思是即使在今天,我国还可以通过货币深化,继续加大市场化改革的力度,把更多原本不在市场里的资源投入市场,从而增加对货币的需求,抑制物价总水平的上涨。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还处于市场化推进的过程之中,很多资源还没有进入市场,有条件“水多了加面”。过去的经验是,土地从划拨到形成土地市场就消化了很大一块货币,后来的住房改革,也需要不少货币周转二手房。近年的林权改革,也带来新的货币需求。另外,随着我国城市化和城乡统筹步伐的加快、国有企业和国有资源的进一步改革等,增加货币需求的潜力还很大。

当然,根本上还是要釜底抽薪,进一步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堵住货币被动超发的渠道。所谓“被动”超发,就是可控性很差,对货币政策的独立性有很大影响。对此,即便汇率的完全自由浮动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减少动用基础货币稳定汇率,还是可以渐进地推行的。不妨考虑设立专项的财政性基金,或者发行特别债,以现有的流动性资产入市购买美元,逐步使基础货币退出购汇。这样,汇率水平的波动可以不那么大,但不需要以牺牲币值的稳定来保证汇率目标。

总之,是不是可以考虑双管齐下:一是釜底抽薪,改革汇率形成机制,减少被动超发货币的规模。二是对已经投放出去的货币存量,通过深化改革,释放更多的资源进入市场,更多地消化货币。

现在各方面的态度已经比较明确,经济出现“二次探底”的危险即使还有,也在其次。当务之急是对付物价总水平的过快上涨。多个政府部门在稳定物价上也出台了不少措施。根据过去多年的经验,抑制通胀最重要的是增加供给。要明确,通胀虽然表现为物价总水平的持续上涨,但根子终究还是流通中的货币太多。物价管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那些货币购买力还在。治理通货膨胀,管理好通货是牵牛鼻子,物价管制是抬牛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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